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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老太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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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蘇老太爺

蘇家大屋高三層,頂上還有一層天臺,說是一棟大屋,實質進去後才發現內有乾坤,東西兩棟樓,全靠中間一個帶著四方天井的堂屋隔開,堂屋後也不設墻壁,而是用漆木塗層的屏風做隔斷,上雕繁覆的葡萄藤蔓,下端又雕螃蟹蟾蜍,牡丹芍藥等吉祥圖,意蘊著升官發財,多子多福,人間美事一樣也沒耽誤。拐過這道精雕細琢的屏風,卻見有玲瓏的書房一間,書房與墻壁之間,隔出來一條狹長的過道,這過道不一般,兩壁鑲嵌數不盡的卵石貝殼,頂上曾拱形,形成自然風洞,夏季此處穿堂風習習而過,陰涼自不待言。

穿過過道卻又別有洞天,小小的拱橋下引入流水淙淙。水邊堆砌怪石嶙峋,垂柳婀娜,邊上有石壁一座,上面用小篆寫著兩個字“海山”。沿著青苔點翠的岸邊一直往前走,盡頭視野卻又開闊,只見前方有鵝卵石鋪就的半圓形小庭院一座,正中央,卻聳立一個西洋石膏石雕成的噴泉,也不知地底下如何引水,只要開閘,便會噴射出晶瑩剔透的水珠。繞著噴泉,兩側皆是同樣潔白的石膏石砌成的護欄,圍成半圓,上頭放置各式盆景,皆郁郁蔥蔥,於翠綠中簇擁著一棟西式小洋樓。

這小洋樓才是整棟蘇家大屋的精華,它就像一個典型的蘇姓商人,站在新舊交替的時代十字路口,不見仿徨,反而長袖善舞,左右逢源,因為太會各方逢迎,反而難免要有些自相矛盾:比如它是一棟南歐式建築,配有羅馬柱前廊,卻偏偏安放了中式古色古香的雕花窗框,再往上鑲嵌了教堂一樣五顏六色的花玻璃;比如它二樓有細鐵絲纏繞成藤蔓狀的歐洲風情小露臺,卻喜歡往那添加低垂細密的湘妃竹簾,一到冬季,甚至會掛出錦緞制成的幕簾;比如它明明是省城最早安搖式電話的建築之一,可它的主人仍然習慣以毛筆寫信,為此還專門雇有一名青壯年做聽差;再比如,它明明案桌上擺滿了大大小小各式鐘表,可它的運作卻永遠只圍繞十二個時辰,哪個時辰上福建的茶,哪個時辰進南洋的煙,從來錯不得,也從來沒人敢錯。

小洋樓是整個蘇家最講究的地方,講究的不僅是面子上的擺件,更指內裏的尊卑規矩。哪怕是蘇家的老爺們,進來這裏之前,也會不由自主先撚一下衣領,頓一下袖子。太太們更不必說,身上穿的戴的,多一樣少一樣都不對;幾房的孩子早被父母教導了不得來此喧鬧,若想給祖父請安,來之前必得照一下各家房中安放的西洋玻璃鏡,看看穿得可整潔得體。

早年,各房的姨太太們沒踏足此處的資格,可民國肇造,老規矩漸漸松弛,終於逢年過節有了來此給蘇老太爺磕頭的福氣。

有一年來給老太爺磕頭,二姨太卻犯了老太爺的忌諱。

那一年她太風光,蘇大太太剛去世,蘇大老爺怕睹物思人整天不著家,表姨媽還沒來得及給她找麻煩,她管著大小姐二小姐,儼然便是一個當家太太。

大年初一大早,二姨太太與蘇家女眷一道來小洋樓磕頭。女眷中誰也沒有她打扮得精致漂亮:臉上抹著恰到好處的胭脂,鬢發梳得光光的,頭戴鑲祖母綠的金釵,穿桃紅緞子壓金線牡丹紋襖裙。一跪下叩頭,脖子上一串熠熠生輝的南海珍珠垂到地板上嘩啦作響。

老太爺聽見了,瞇著眼半天不叫起,直到二姨太自己越跪越怕,腰腿都僵了,這才輕飄飄問:“老大,你續弦了?我怎麽不知道?”

蘇大老爺一聽知道要糟,他還不知怎麽回答,又聽老太爺狀似無意問:“你先頭太太留下的女兒呢?”

一旁的人趕緊推了蘇錦瑞上前,她懵懵懂懂,對這個祖父又陌生又畏懼,捏著手連句過年的吉祥話都說不利索。蘇老太爺睜開眼,破天荒坐直了端詳她,當著全家人的面說了一句:“過年過節的,難為你們,倒把大小姐扮成一個小妹仔。”

“妹仔”即是丫鬟之意,其中的鄙薄譏諷顯露無疑。一時間,滿屋的蘇家人神情各異,有忍著笑幸災樂禍的,也有嚇得噤若寒蟬的。

蘇大老爺窘迫得臉色漲紅,跪著二姨太更是腦子發蒙,她這才曉得為何全家人都怕這個老太爺,不僅因為講孝順,要在他手底討生活,更因為這位老太爺一輩子要麽不訓人,要訓斥了必定刻毒無情。

兩個詞,一個“續弦”,一個“妹仔”,生生如兩記大耳光,打得蘇大老爺擡不起頭來。

那天回來後,蘇大老爺將氣出在二姨太身上,把她罵了個體無完膚,大年節的禁了她的足,不準她出來會客。二姨太滿腹怨言,可她自己也清楚,老太爺這是拿她開刀呢。說蘇錦瑞打扮不得體,可蘇錦瑞才多大,省城哪家小小姐會披金戴銀?又不是沒見過世面的暴發戶,她要真把蘇錦瑞打扮成金童子,只怕老太爺又有刻薄話在那等著。

犯忌諱的不是別人,而是她自己,是她那天不知深淺的穿戴。

蘇家就算是大富之家,可老太爺偏喜歡裝勤儉樸素那套,時不時要齋戒,要穿布鞋布衣,家裏人投其所好,個個拜見老太爺都不敢穿紅著綠,偏她信了二房太太的話,以為老太爺給機會磕頭,定要好生拾掇一番才對得住這份體面。

哪曉得蘇老太爺連自己兒孫都輕易不給體面,更別說她了。二姨太這時候才明白自己是著了道,太太與姨太太之間雖只一字之差,但在蘇家卻是天淵之別。

蘇老太爺發了話,蘇錦瑞在蘇家驟然被人重視了起來,這不是說先前她被人怠慢,而是先前人們對她多少存了看戲的心思:一個沒了母親卻不缺嫁妝錢的女兒,加一個天天忙著外頭生意,刻意不著家的父親,再加一個愛逞能又愛算計的姨太太,這熱鬧想也知道有多少,簡直不瞧白不瞧。

可那都是先前,現下老太爺發了話,表明了不喜二姨太在大房裏不守規矩越俎代庖,蘇家上下人對蘇錦瑞的態度便有些微妙的熱絡,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寒磣大房的人。大把人虎視眈眈在一旁替老太爺看著,只要大小姐出來見人打扮樸素被其他房的人見著,便會有人調侃道:“哎呦,大小姐又扮妹仔玩啊?”

“妹仔,妹仔你個頭,說我把蘇錦瑞扮成妹仔,呸!哪家妹仔綾羅綢緞地穿著,龍肝鳳膽地吃著?個個捂著心口說瞎話,良心叫狗吃了不算,連眼也瞎了不成?妹仔要都跟她這樣,那誰還做小姐,都搶著做妹仔好了。”

二姨太灰頭土臉,也就只能在自己房裏暗自咒罵,不敢叫人聽見一句半句,就連茶盅都不敢洩憤摔一個。她這裏一摔,那邊就敢有傭人傳話到小洋樓,別人家的祖父是自持身份高高在上,不屈尊降貴管兒子房中的事,這位蘇老太爺卻刻薄成性,眼裏揉不得沙子。

二姨太要敢摔茶盅,老太爺就真會讓人把摔碎的茶盅折成現錢讓她賠,一個仙都別想欠。

真要那樣,二姨太在蘇家還怎麽活?

也是巧,老太爺話說完沒過倆月,恰逢蘇家宴賓客,二姨太打起精神,再度把自己拾掇得漂漂亮亮,她本想借此機會露臉在蘇家扳回點面子。沒成想臉倒是露了,可露出來卻邵表姨媽狠狠刮了一巴。

表姨媽借著蘇錦瑞的由頭,聲淚俱下鬧了一場,老太爺睚眥必報,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他責令蘇大老爺打鼓敲鑼給邵家送回禮,攪得省城上流人家皆知這麽一出典故。

表姨媽騎虎難下,固然是沒討到好,但要論吃虧,卻是二姨太最甚。當著賓客的面鬧了這麽一出,二姨太是不錯也得錯,大小姐是不可憐也必須得可憐,於是倆人在蘇家的地位徹底顛倒過來。二姨太被收了大房的管事權,做回一個普通的姨太太,蘇錦瑞又成為蘇家大房金嬌玉貴的大小姐,再無人敢怠慢她,連她父親都時不時要留意下女兒的穿著打扮,生怕她被人克扣丟了他的面子。

二姨太匣子裏的貴重首飾被迫收起來,逢年過節再不敢帶出來現世。不僅如此,她還不得不忍著心疼,咬牙拆了上好的珊瑚珠,瑪瑙串,給大小姐攢珠花,鑲帶著玩的小物件。若大老爺自南北行得了什麽新奇的好東西,蘇錦香還沒有呢,先就得供蘇錦瑞帶出去,不然呢?老太爺說了,大小姐可不能扮成妹仔。

二姨太與蘇錦瑞的怨仇就此結下,在她還沒明白什麽是怨仇的時候,她的親祖父,她的表姨媽,她的父親叔嬸一起將她與二姨太拱在對立的兩端。這怨仇是天然的,也是無解的,一開始固然與錢銀有關,但到了後來,早不是沖匯豐銀行裏那兩萬塊大洋去了。那是年久日深的怨怒,以及由怨怒而來的不甘。

人與人之間的爭端,一根針一根線都可以成為□□,更何況倆個閨閣女子。她們目之所及只有滿洲窗往上四十五度角的一旬天空,她們日日相對,不想見也不得不見,本來只有三分忿恨,一碰面,卻莫名其妙總要拿七分十分力氣去傾情上演。她們兩人說到底都有些身不由己,可正因為心裏又都明白那點身不由己,便越發要為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去爭出個尊卑主次,鬧出個子醜寅卯來。

這樣的日子誠然無比熱鬧,可那熱鬧是以無趣做底,贏了沒什麽值得誇耀,輸了也未見得可惜。心力都耗費在這等瑣碎事上,人還怎麽去看頭頂以外的天,怎麽去知曉大門以外的世界?多年後蘇錦瑞回想自己與二姨太的紛爭,她也禁不住想,這到底算怎麽回事?她和二姨太之間,她自有她的出路,二姨太也自有二姨太的所求,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自領個面子情就完了,何至於走到不容彼此的地步?

也許從一開始,但凡祖父若待二姨太客氣些;表姨媽不借著二姨太鬧事讓蘇家沒臉;或者更早一點,父親不要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不要給二姨太能扶正的假象,或許她跟二姨太之間也不至於水火不容?

可這裏頭誰又有錯呢?

祖父不過重規矩,表姨媽不過把對母親的心疼轉移到她身上,而父親,不過是不想看著她繼而想起母親臨終前那些糟心事。

他們每個人都不過顧著自己那點念頭,來不及真正替她著想而已。

就連二姨太也沒錯,她只是個姨太太,胸襟見識都擺在那,又怎麽能指望她跳出西關大屋四壁的樊籬呢?

那她自己呢?不是也不過如此嗎?

十七歲時,她覺得孤立無援,四面楚歌,她不顧一切朝二姨太扔了木屐時真是恨意滿腔。她是那麽恨,不僅恨二姨太,恨蘇錦香,她連表姨媽、邵鴻愷都一並恨上。她恨不得親手教訓這些人,可這些人哪一個都不是她能教訓的。她從沒有一刻如這般意識到自己的無能為力,原來她只有十七歲,雖然上了幾年的洋學堂,可除了知道點新鮮名詞外,她在骨子裏仍然是個無所作為的閨閣女子。

怎麽辦?求父親嗎?蘇錦瑞想起父親看到自己便覆雜的眼神,想到他對蘇錦香反而毫無芥蒂,甚至會目露慈愛,頓時打消了念頭。

整個蘇家,能幫她的長輩,還能有誰呢?

她忽然想起了祖父蘇老太爺。

蘇老太爺不玩含飴弄孫那一套,平素裏哪個孫輩也不準進出小洋樓。他對蘇錦瑞便是比旁的孫輩好一點,可那一點好也有限,這麽多年來,蘇錦瑞也就是比蘇家其他的少爺小姐們多了點出入小洋樓的機會,能在不驚動祖父的前提下進去打個電話而已。

這樣的祖父能在多大程度上幫她,蘇錦瑞自己也沒底。

但她那時候到底年輕,有一廂情願沖到底的念頭,她沒有多想便一瘸一拐地進了小洋樓,阿秀女已經替她打聽好了,這天祖父不出門也沒訪客,兩點鐘歇完中覺,就會在靠窗的躺椅上吸煙看報,三點鐘後,他會換衣裳出門聽曲,要見祖父,只有兩點鐘後這一小段時間。

為了討祖父歡心,蘇錦瑞特地換了一身樸素的細布衣裙,烏黑的大辮子垂在身後,臉上一點脂粉不施。來的路上她仔細想過了,蘇老太爺待人待己都嚴厲,要他管自己這點事,只能從二姨太帶著蘇錦香壞了規矩上說,蘇老太爺最講規矩,說不定看在亂了套的份上,會願意管一管。

可惜蘇錦瑞從來沒了解過自己的祖父,導致那天發生的事,令她終身難忘。

下午兩點鐘,她準時來到小洋樓,又等了十五分鐘左右,祖父終於願見一見她。待她如願以償進了內屋,只見她的祖父一如既往,穿一身白色府綢常服,歪著半邊身子,一腿屈起,愜意地靠在靠窗的紫檀木沙發上吸煙。他躺的這沙發集合了這棟洋房的精髓:明明是紫檀木,用的雕工全是花開富貴喜鵲報春多子多福一類繁覆又喜慶的粵派風格,可樣式偏做成法國宮廷的貴妃躺椅,單邊的弧形椅背,坐墊下是厚實的棉絮,包上一層鋥亮的黑色真皮,與洋人沙發一般無二,卻以中式家具木料雕工做架子。

這躺椅比蘇老太爺的年紀還長,是前清嘉慶年間,十三行貿易如火如荼時,大行商為討好粵海關官員而定制的新鮮玩意。多年來幾度易主,最後落入蘇家人手中,仍然半點不壞,只除了坐上去稍微有些嘎吱作響。

一年四季,蘇老太爺都喜歡歪在這上面,冬季搭皮毛,夏季搭涼席,靠背上墊著幾個錦緞靠墊,無論是見客,見晚輩,見鋪子裏的掌櫃們,他都差不多這一個姿勢,或是吸煙,或是端茶,或是聽曲,全一樣。邊上緊挨著一張法蘭西宮廷彩漆小圓桌,一圈圍了四個抽屜,上頭擺著果脯蜜餞的錦盒,裝煙絲的煙筒,煙灰盅,茶水杯,玳瑁架的水晶片眼鏡,蘇老太爺需要的東西觸手可及,應有盡有。

蘇錦瑞從小到大,見他坐下後再直起身子來的次數簡直屈指可數。

這天也不例外,蘇老太爺歪著,蘇錦瑞站著。她添油加醋將二姨太的惡行轉述了一遍後,蘇老太爺半天沒聲響,蘇錦瑞卻越站越緊張,背脊都撐得酸痛,可她連動都不敢動一下。屋子裏的空氣中彌漫著上等煙絲的香味,混合著屋外草木的清香,湘妃簾下熏香爐裏點著的暖香,一切一切,仿佛凝固了一般。

蘇錦瑞那點事,忽而在這屋裏亙古不變的安逸面前,顯得有些無足輕重。

她漸漸感到後悔了,最初那點不明就裏卻一往無前的沖動過去後,她意識到闖到這來有多不妥。這麽沒頭沒腦的,便是祖父想主持公道,可將心比心,他能主持誰的公道呢?

整件事妙就妙在什麽都只是想當然,什麽都沒明白攤開來講。表姨媽從沒說過要訂她做兒媳;邵鴻愷從沒說過非卿不娶;二姨太從沒說過她要搶了邵鴻愷給蘇錦香做女婿;蘇錦香也從未說過要搶了她的婚事,跟她對著幹。

有些事,貴在知而不言,隔著窗戶紙影影綽綽,朦朦朧朧,於人於己,進退都留了三分餘地。

誰先戳破了這層窗戶紙,誰就失了先機。

可怎麽到了這一步,蘇錦瑞反而被逼著,成了頭一個將這些事攤開來不要顏面說個明白那人?

她正胡思亂想間,忽而聽得啪嗒一聲脆響,在靜謐的屋子裏顯得無比巨大,蘇錦瑞神經質地嚇了一跳,擡起頭,卻原來不過是蘇老太爺擡起手,將手邊案上的景泰藍煙灰盅碰了一下。

“多大了?”

蘇錦瑞一呆,答:“十七了。”

“姓蘇,享了我蘇家的福,長到十七了。”蘇老太爺閉著眼,口氣似笑非笑,“錦衣玉食,沒災沒難的,把你供養到這麽大,花的銀子融了,大概都能塑成你這麽高的銀人。錦瑞,你說蘇家哪點對不住你?”

蘇錦瑞心知不妙,這接下來定沒好話,可到了這份上她又不能轉身逃走,只得硬著頭皮答:“沒,沒對不住我……”

“如果沒對不住你,那怎麽你一有事,就覺著蘇家合該站在你一邊,祖父合該替你主持公道?”

他似有些興致,睜開眼問:“來,你同我講講,你那小腦袋裏頭到底都裝了些什麽玩意,居然會以為來找我告狀管用?難道你覺著祖父我慈祥得緊,就跟大街巷口裏那些吃飽了沒事幹整日含飴弄孫的老頭一樣?孩子一哭就忙著拿糖丸哄,孩子一鬧就什麽都答應?”

蘇錦瑞一輩子沒被長輩這麽奚落,她臉都白了,她腦子嗡嗡作響,低頭吶吶地道,“老太爺,對,對不住,是我不好,我不該來打擾您,可這事,明明是二姨太先壞了規矩……”

“規矩?”蘇老太爺目帶譏笑,道:“原來如此,你定是想,祖父最講規矩,我就算不管你,可不會坐視這家裏的人沒了規矩?”

蘇錦瑞咬著下唇沒做聲。

“算了,你來都來了,咱們爺孫倆索性多說兩句。我先問你,你覺著什麽是規矩?”

蘇錦瑞低聲說:“規矩,規矩自然是,自然是嫡庶尊卑……”

“荒唐!”蘇老太爺冷笑道,“往上數三代,咱們姓蘇的,也不過在珠江流域撐著艇仔賣菜賣雞的下等人家而已,若老祖宗跟你一樣長了一顆蠢腦瓜,哪來蘇家人後來的富貴?”

“乾隆末年,同文行、怡和行、廣利行、易成行、天寶行,多大本事,多大規模,黃埔港停滿商船,倒有一半以上是奔這幾家而去,那時候講他們日進鬥金都是小的,那銀子一籮筐一籮筐往鋪頭裏擡,整個十三行,連空氣裏都飄著銀屑。普通人家過一年不過二十兩銀不到,可一個行商頭銜,單單賄賂粵海關那便就要紋銀七八萬兩,每年上供朝廷不下十萬兩雪花銀,還時不時要均攤重稅,動不動就要抄沒家產,盡數充公。就是這麽昂貴兇險,可仍然大把人爭破頭要這個行商牌照。為什麽?大家都明白富貴險中求,個個安於現狀,十三行當年的好日子從哪來?”

他臉上譏諷之色加深,緩緩道:“那年月,別人的富貴可沒我們姓蘇的什麽事,看別人攬著金山銀山,輪到蘇家人頭上,卻要一個銅子一個銅子地省,辛辛苦苦做一年,到頭來年三十連件新布褂都裁不起。喝粥吃飯,樣樣都要看別人臉色。別人說,姓蘇的,這就是你的命,你生來就是窮鬼,你得講窮鬼的規矩,他說得有錯嗎?沒錯。如果大家都講規矩,講天地君親師,講尊卑進退,窮人捱窮,富人捱富,那也沒什麽不好。可這人心生來不足,窮人想變富,富人想更富,有人講尊卑嫡庶,就有人講英雄莫問出處。有人固然能飛黃騰達,有人卻免不了要身敗名裂。為什麽?命嗎?”

他張開手,伸出四根手指頭,緩緩道:“錯了,四個字,各憑本事而已。”

蘇錦瑞心下震動,這是她記憶中祖父頭一回跟她說這麽多話。

“供你上洋學堂,你不好好讀書,打開眼界,只讀了一肚子草糠。偏生別的沒學會,卻只學了你爹那套雞鳴狗盜,裝模作樣。哦,於你有利便是長幼有序,於你不利便是不講規矩。你就這麽金貴?你同我講規矩,什麽是規矩?嗯?”蘇老太爺睜開眼,目光銳利,“我坐在這,你站在那,這就是規矩。你要讓你們房裏頭的二姨太講規矩,就得做到你能躺著說話,她只能站著聽。你做不到,卻來嚷嚷連我聽了都覺得老掉牙的規矩,哄你自己玩是吧?你那個二姨太,也不過是憑自己本事,技不如人,有什麽臉來跟我告狀?”

蘇錦瑞臉上火辣辣的,眼圈一紅,哽噎道:“可,可邵鴻愷是我母親生前給我訂下的親事,她敢把手伸那麽長……”

蘇老太爺不耐煩地打斷她:“你樣醜家貧嫁不出嗎?就這麽恨嫁?”

蘇錦瑞羞憤莫名,委屈地掉下淚,哽噎道:“不是恨嫁,我不是為自己,我是為了母親的遺命……”

她話音未落,只聽哐的一聲,蘇老太爺抓起煙灰盅用力在桌上一敲,蘇錦瑞嚇了一跳,連退兩步,連哭也不敢了。

蘇老太爺沈下臉,冷笑道:“你母親不是早死了嗎?還是我記錯了,她其實沒死?”

蘇錦瑞心裏一突,她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果然,蘇老太爺尖酸刻薄地道:“死都死了,還留什麽遺命?她原來活著小心得連螞蟻都不敢踩死一只,死了倒有膽子了?恐怕是她病糊塗了隨口一句話,卻讓有心人撿來作伐吧?行!你既然這麽想嫁,我給你尋另外的親事。喏,就是前幾天那位登門拜訪的葉家二公子。葉家與蘇家可是世交,當年葉老太爺更是我在生意場上的恩人。那位二少爺我也見過了,人知書達理,長得又精神,雖說葉家現在遷回省城是大不如前了,可你有家裏給的陪嫁,有匯豐銀行存的款項,再不濟,手腳雙全也能做工,嫁過去也不至於餓死。怎麽樣?這個主,你祖父我,可是能替你做?”

蘇錦瑞嚇得臉色變白,立即道:“老太爺,我不要!”

“你看不上葉家的二少爺,倒覺著邵家那小子是香餑餑,”蘇老太爺冷笑一下,“難道祖父的面子還不如你那個死了的娘面子大?”

蘇錦瑞腳一軟,想也不想,跪下哭道:“祖父,我錯了!我錯了,您不要生我的氣。”

蘇老太爺淡淡道:“適才丟人現眼的時候怎麽不知道錯?”

“祖父,我真個知錯了,我去自己去解決二姨太的事,我保證不給您丟人,”蘇錦瑞哭道,“我錯了,您不要生氣,不要胡亂把我嫁出去……”

“行了,就你這樣,除了姓蘇以外,還有哪一點能高攀葉家二少?出去出去。”蘇老太爺重新閉上眼。

蘇錦瑞不敢多呆,立即爬起來,渾身顫抖,也顧不上擦眼淚,羞愧得恨不得立即跑開。

她走到門口,忽然聽蘇老太爺像是自言自語:“陳廉伯家的帖子,幾時也能出錯?真是奇也怪哉。”

蘇錦瑞渾身一凜,她聽出來了,這是蘇老太爺在提點她。

她從小長在蘇家,自然深知大戶人家若要做宴,那麽給誰下帖,幾時下貼,哪些是必到的貴客,哪些不過是面子情的隨客,這都是需反覆推敲,來回確認的,別請客不成反結了怨,這是省城每個大戶人家都有的基本共識。

而陳家也是南海大賈,陳廉伯現在更是如日中天,他的大名就連她這樣的普通女孩子都聽過。陳公館的宴會有省城所有時髦人士趨之若鶩的地方,宴客怎可能出這等錯,什麽不知帖子上寫的哪個蘇小姐,這種話哄二姨太那等不出門的婦人猶可,卻騙不了蘇老太爺。

只有一種可能,“蘇小姐”三字,是有意為之的。

到底是何人所為,所為為何?這裏頭深究下去就意味深長了,蘇錦瑞原本只是猜測,這下卻近乎確定,她想起表姨媽每次出門必定妝容精細的臉龐,想起她每每見著自己必定拉著手噓寒問暖,生怕蘇家人真個苛待了她一般,想起邵鴻愷認真地道“妹妹,我心裏的抱負,只怕除了說給你聽,也再無一人可說了”,想起他寫的每封信,盡管言辭正兒八經,可或在信尾會畫一朵小花,或在信紙中會夾一葉樹葉,他們總能自有方式來傳遞獨屬於彼此的親密。

可是這些記憶,還來不及拿出來品味,就已然失掉珍藏的資格。

蘇錦瑞咬著手,忍著腳踝的疼痛盡量快步走,她拼命壓抑住自己的哭聲,她想我能哭給誰聽呢?一個女子想哭給人聽,首先得有人願意聽,可這闔府上下,有誰耐煩聽她的哭聲?恐怕暗地裏幸災樂禍的怕反倒不少,何必白白做了別人的談資?

她禁不住想起自己的母親,她想若母親還在,或者還能安慰她幾下,可蘇大太太的面目在她記憶中太過模糊,能讓人想起的,只是那個服用過量鴉片町後瘦骨嶙峋,兩頰骨高高聳起,臉上總有不健康紅暈的女子,她到後來,哭也好,笑也好,已全無一個大房太太該有的風範。

蘇大太太就算活著,她能頂什麽用?

蘇錦瑞剎那間只覺心灰意冷。

這時候,前頭堂屋那傳來嬉鬧之聲,一群人圍著一個麗人正說說笑笑,蘇錦瑞透過淚眼,很困難才辨認出那原來是蘇錦香。

自從她冒名頂替去赴了一次陳公館的游園會後,蘇錦香整個人就宛若突然綻放的芍藥,原有的青澀被措手不及的艷麗生生壓住,她比照著省城最時髦的女郎,從頭到腳被精心打磨過,頭發貼著耳際俏麗地卷了若幹個彎,齊眉劉海斜箍著一個亮晶晶的水鉆發冠,一身寬寬松松的洋裙,絲綢質地,不設腰帶,偏偏有絲絲縷縷也不知什麽做成的銀線流蘇垂下,一直蓋到腳踝,足下半高跟的白色麋鹿皮鞋,襯得她身形裊裊婷婷,人一動,搖曳輕柔,嫵媚橫生。這一身打扮別說壓過蘇錦瑞的洋學生裝,就連二姨太全盛時期,也未見得如此光彩照人。

圍著她的全是蘇家宅院裏平素不怎麽互通有無的女性們,此刻連她們都拋卻矜持,對著蘇錦香這身奇異又華麗的裝束半是羨慕半是好奇。有人誇好看,有人說奪目,有人不以為然,有那老派持重的,終於忍不住說了句:“二小姐年輕輕的姑娘家,這一身打扮也太過了些,叫老太爺瞧見可是要不高興的……”

她一句話沒說完,蘇錦香已然用繼承自二姨太的好嗓門尖聲笑道:“哎喲,說了你們也不知道了吧,這可是巴黎今年最新出來的裙子,若不是陳公館的三太太割愛,我有錢也買不到這種舶來貨呢。”

二姨太笑逐顏開,在一旁幫腔道:“可不是,雖說不過一條裙子,可這裏頭有陳三太太的面子,老太爺就算曉得了也只會誇我們瑞香會交際,招人喜歡,她不過去了一回游園會,便結交了好些太太小姐。對了,瑞香啊,人家送咱們這個,咱們回禮回什麽,可不能回例牌那些老物件,等下叫人笑話你。”

“二媽,你放心吧,我早就想好了。”

“哎呀你這手上也太素,我還是再請人去叫銀樓的師傅帶些新款戒指挑挑好啦。”

她母女二人一會笑著說要打新首飾,一會鬧著要裁新衣裳,合著眾人開始聊哪家的貨好,哪家的款新,笑聲如水上漣漪,一圈圈蕩漾開去,一直蕩到蘇錦瑞這。

蘇錦瑞隔著長長的廊道,頭一回覺著這貝殼卵石鑲嵌的四壁陰森森,涼颼颼。她楞楞地看著,與蘇錦香她們分明不遠,然而從她這裏到她們那裏,卻仿佛隔了鴻溝深海。

良久,她拿手背狠狠地擦了擦自己臉上的眼淚,昂著頭,挪著尚未痊愈的腿,慢慢朝前走去。

就如蘇老太爺所說的,一切各憑本事,一日戲未落幕,一日便勝負未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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